與生命的翅膀在春天相遇 ——從「反火電」到生態社區運動的港邊社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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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的「反火電」運動,促成了農委會在一九九三年成立了台灣第一座水鳥保護區──無尾港水鳥保護區。(攝影/顏新珠)
撰文/林琮盛
透過望遠鏡,遠方被拉了過來:蘆葦、木麻黃、黃槿和林投密佈,而大小水潭裡,鸕鶿、花嘴鴨、琵嘴鴨、綠頭鴨和小水鴨,各據一處,以優雅而頑皮的姿勢戲水。相較於牠們遠從千里外飛來渡冬的航程,現今,我們近得彷彿聽得見這些顫動的生命,正在踩著早春的嘻鬧聲……
水鳥保護區是昔日的殺戮戰場
二OO五年初春,綿密的雨絲為料峭的蘭陽溼地,增添許多寒意。
然而對於眼前這批來自西伯利亞、日本北海道或大陸東北的冬候鳥而言,在啟程前往南洋或紐澳前的這處驛站,無疑是安全而溫暖的。
這裡是無尾港,位於宜蘭縣蘇澳鎮,蘭陽平原的東南方,四周的聚落涵蓋著大坑罟、過港仔、港口、嶺角、岳明新村及澳仔角。
四十年前曾經是水鳥的殺戮戰場,而今,不僅是台灣第一座水鳥保護區,而且以港邊里(即港口聚落)為核心的社區發展協會,也正朝著生態社區的願景邁進。
在清代與日治時期,這裡原是武荖坑溪的出海口,古籍稱為「馬賽港」。當時帆影進出頻繁,沿溪居民也利用這條生命之水來提供飲用、灌溉、洗滌和捕魚的功能,當地居民以「後壁港」相稱。
一九六八年,後壁港因「娜定颱風」導致的洪水氾濫,河口淤積,溪流改道,新河道轉移至新城溪出海,舊港口便成為一處沒有出口的沼澤溼地。但由於它位在秋冬季候鳥過境的必經路徑上,加上溼地特有的豐富水生動、植物資源,提供了鳥類食物來源,因此成為北台灣主要的雁鴨渡冬區之一。
然而在台灣尚未禁獵的年代,孕育豐富動物生態與水鳥的無尾港反而成為「狩獵者的天堂」,鳥槍在這裡無人管制地肆虐。
「反火電」開啟無尾港的社會革命
一九八八年,國際水禽研究中心(IWRB)和國際自然保育聯盟(IUCN)在亞洲溼地調查報告中,把無尾港列為台灣的重要溼地之一,逐漸引起重視。但在同時期,經濟部台灣電力公司也計畫在這裡設立燃煤的蘇澳火力發電廠,一場盛大的「反火電運動」,在生態保育人士結合地方居民下展開,「無尾港」這個原先只有賞鳥者與獵人才知道的非正式地名,因而一夕成名。
為了對抗經濟部的壓力,運動者推出「保護水鳥棲地」的訴求,希望同時獲得國際保育界的聲援。而對當地而言,早期多數靠漁撈及牽罟捕魚為生的無尾港,已因社會變遷、環境受工業開發及廢水污染影響,漁業資源萎縮,傳統漁業沒落,社區人口面臨轉業、外流、老化的困境,居民關係也逐漸在疏離。因此,如果能夠因為「反火電」而解決生活與生計的問題,未嘗不是未來的社區之路!
這一役,摻雜了環保界為水鳥棲地請命的理想,卻也無法避免部分參與者是為了私利而來,甚至在台電提出以三十億元為當地蓋一座新漁港,並全額為居民負擔遷村的條件下,已經意欲妥協的聲音;「反火電」成了一場早已超越環境議題的複雜社會運動。
扛著牽罟的漁網,港邊社區的小學生將這項逐漸沒落的捕魚方法,轉化成「牽罟舞」的表演形式,鮮活地傳承了傳統的海洋文化。(照片提供/港邊社區發展協會)
「反火電本來就不純粹是為保護環境而集結出來的力量。」當時「反火電」核心成員,也是港邊社區發展協會前任理事長林茂松,提起十一年前這場風起雲湧的抗爭運動,依然澎湃。他指出,無尾港這個地方本來就存在著複雜難解的土地、經濟與社會問題。有人希望爭取集體遷村以解決土地所有權糾紛,有人只要爭取高額的補償金後,就打算遠離這塊看不到希望的地方;而也有人已經洞悉到當時的政府對於抗爭運動大部分都是予取予求,因而想要趁抗爭之名而爭取談判的籌碼。但是對於還想要長住故鄉的人而言,「如果火力電廠設在這裡,連最後一絲乾淨的生活空間都沒有了。」林茂松說。
強調環境優先的宜蘭縣政府介入協調,承諾經濟部若放棄火電計畫後,將以三億元來建設無尾港成為水鳥公園。保育界人士也呼應:「生態旅遊的產值必高於火電回饋金。」
在歷經八年的抗爭後,經濟部和台電終於放棄了火電計畫,而在農委會的支持下,一九九三年,宜蘭縣府畫出一百零二公頃成為水鳥保護區,無尾港開啟了一條嶄新的社區運動之路。
到底是鳥重要,還是人重要?
然而,從「反火電」到水鳥保護區的設立,八年間,無尾港並未蓄積出具備生態意識的民氣。反因諸多協商過程中釋放出來的遠景均一一 落空,而招致不少民怨。例如縣府的三億元建設水鳥公園的承諾跳票,且無力徵收保護區內七、八公頃的私有土地。 ?也有人甚至質疑,設了保護區以後,什麼都受到限制,「到底是鳥重要,還是人重要?政府是要保護鳥,還是保護人?」
對無尾港的居民來說,「反火電」並不等同是生態意識的覺醒,而是捍衛家園的戰鬥。一旦危機解除,集結已久的社會力失去出口,生活也回歸昔日,必須面對的諸多生計問題,依舊存在。
二OO四年,經由文建會推薦,港邊社區發展協會向營建署提出「螃蟹生態園區暨生活工藝之家」生態社區計畫,獲得通過。在這計畫中,港邊社區揭櫫「維護生物多樣性與經營在地生活產業」為目標,一方面希望透過營造螃蟹生態園區,以提醒人們關心這些昔日和當地人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小螃蟹,正面臨水泥化後的「走投無路」,盼能運用一些生態工法的原則,還給牠們一個棲地。另方面也藉由整建一座傳統的石頭厝建築作為社區生活工藝館,提供給在地的生活產業一個永續經營的空間。
其實,港邊社區早在二OO一年就奠立以「生態社區」為發展願景。成立於一九九四年的社區發展協會,早期只是擔任里辦公室的協力,並無人力與經費從事更多的社區工作。二OOO年,由於任教真理大學資訊科學系的林銀河教授與妻子黃淑瑩的積極投入,相繼爭取到農委會農村新風貌、漁業署富麗漁村計畫的補助,而展開一連串改造港邊社區的行動。 當時,在當地已有「無尾港文教促進會」在從事水鳥保護與環境教育的工作;但是對於社區整體發展的議題,並未介入。而港邊社區發展協會適時擔負起這個協助社區轉型與營造的工作。
二OO二年十月,經由與大藏建築設計公司的共同提擬,拋棄行政區本位主義思維的「無尾港生態社區」計畫出爐,港邊社區希望針對週遭四聚落,資源共享,以蘭陽博物館群的藍圖,帶動地方發展,未來也可用社區合作社的模式,共同經營社區生態產業。
生態社區是全面性的生活改造
這份生態社區行動綱領,以國際知名的「全球生態社區網絡」(Global Eco-village Network,簡稱GEN)為架構,將無尾港生態社區分為實質環境、社會和文化精神三大面向,提出永續發展計畫與發展策略,並擬定分項的執行策略,包括發展無尾港休閒農業園區、建構社區學習中心、無尾港濕地公園的永續經營,以及無尾港生態博物館群的建置等。
「我們已經意識到生態社區是未來必須要走的路,雖然現在我們距離理想還很遙遠;」林銀河指著計畫書中的一句話說:「構築夢想是容易的,但是實踐夢想唯有一步一腳印。」 根據GEN對「生態社區」的定義是指,社區居民竭力要將支持性的社會環境與低環境衝擊的生活方式結合起來的都市或鄉村人類社區。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們結合生態設計、永續栽培(permaculture)、生態建築、綠色產品、替代能源及社區建築實務等各種不同層面之工作。這意味著是一場全面性的生活改造,然而在港邊社區這樣一處傳統的鄉民社會,面對著公共參與度不高、專業人力不足、經濟壓力大、社區意識缺乏與為表面和諧的鄉愿情結,這又要如何破解呢?
「在鄉下地方要談生態社區的理論很難;但是我們可以藉由做了某些事,讓居民慢慢理解。」林銀河和黃淑瑩發揮資訊和文宣的專長,設立網站和籌辦社區報,以此為教育與溝通的平台;創設社區大學分班、長期進行社區資源調查、推動牽罟文化之保留和傳承、環境改善;並向勞委會申請多元就業方案的人力支援,雇用社區婦女從事生活工藝品的研發、社區導覽解說培訓、發展接待家庭、製作風味餐,以及長期的生態教育。 「過去我們都不知道社區協會是在做什麼的,甚至連無尾港的歷史都不清楚。」五年前才隨先生搬回故鄉的惠香,本來是單純的家庭主婦,現在已經擔任港邊社區解說員,能夠對著訪客侃侃而談家園的美與魅力,她喜悅地說,港邊社區因為有一群人的投入,越來越有「動力」了。
同樣是港邊媳婦的玉蘭,刻苦肯學、不畏挑戰的工作態度,成為社區發展協會不可或缺的一員,如今是社區報的主編,採訪、撰稿、電腦完稿,樣樣自己來,很少人知道她只有國中學歷。
因為在協會做事,讓很多家庭逐漸了解協會是在做什麼;也因為協會引進一些雇工的就業機會,讓平時不參與社區的居民至少知道協會是對居民就業有幫助的。更因這群婆婆媽媽不斷地從協會的上課中吸收、學習、成長,讓港邊社區為自己儲備了一批優秀的第一線工作者,將生態社區的理念,以最淺顯的字眼,拓展出去。
抱持著「生態社區只是我們對外界表達社區意念的論述」,林銀河教授很清楚對於民間底層「知難行易」的道理。他指出,生態社區其實只是個概念,當有資源進來時,搭配在這個理念下去推動,如生態面、社會面、文化面、終身教育、文化傳承等等,這些工作都是生態社區要做的項目。因此社區領導人不能期待每個社區居民都要能對生態社區講出一番道理來,但是對幹部而言,卻必須對於每一步都要評估有沒有悖離生態社區概念要走的路。例如,當要執行一個社區工程時,就要去思考,不要太水泥化、要考慮生態工法、要能傳承社區特色、要社區參與、要兼顧永續性等等,「當我們跟民眾溝通到他們可以理解為什麼要這樣做時,就表示居民已經在潛移默化之中了。」
無懼謗譽打造願景館
二OO五年開春,由營建署支持進行的螃蟹生態園區和傳統石頭厝再利用作為願景館的工程,正在緊鑼密鼓趕工,預計將在三月底落成。
這棟石頭厝原是林銀河教授在五年前購買的,整修後一直提供社區作為推動生態教育的據點,這次再簽署同意書,八年無償讓社區發展協會使用,因而解決了協會無辦公室的困擾。雖然有耳語傳言林教授因此獲得不當利益;也有人質疑政府將公部門資源置於民間私宅是圖利特定人士。但是林銀河自覺坦蕩蕩,毋須辯解,他相信政府資源總會有結束的時候,若能將願景館經營成一個生活工藝產業中心,盈餘足以請一個人在那邊為社區做事,港邊社區就有持續推動生態教育的一天。 這項工程亦是採用生態工法,由謝英俊建築事務所的黃境全建築師規劃設計,透過不斷與社區組織協商、討論、修改,以期獲得最適當的生態詮釋。也將緊鄰園區的岳明國小師生帶入參加互動,讓螃蟹棲地、生態池、多孔隙、去水泥化、石板、石籠等設計思維變成環境教育的一環。
園區的施工方式則採專業施作與部分雇工購料進行。在九二一重建區有豐富協力造屋經驗的黃境全指出,「統包和協力」的基礎在於「互信」,為了穩定品質,需要專業技術的施作是交由無尾港附近的營造團隊來進行,不需要太多專業技術的工作則是提供給當地失業居民來做。
「美麗台灣」造就無尾港的新氣象
二OO四年年底,交通部觀光局為了宣導台灣觀光年,特別主辦票選「美麗台灣」社區競賽活動,港邊社區在林銀河的幕後策劃、召集人林茂松、總幹事與里長的全力配合執行下,在極短的兩、三個禮拜內,將港邊社區歷年來難以清理的環境死角逐一剷除,也完成雙語指示標誌、相關展示文案等等工作。
召集人林茂松欣慰地說,港邊社區從來沒有這麼團結過,「沒有人抱怨誰做得多、誰休息得少,沒有派系、沒有恩怨,大家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要衝出最好的成績。」結果出爐,港邊社區勇奪第四名,鄉親振奮不已。 林銀河表示過去協會做再多計畫,大部分居民仍然自認與他無關;尤其當地迫切需要一座活動中心,而在政府政策不再補助蓋活動中心硬體後,一直是居民耿耿於懷的痛。
這次「美麗台灣」社區競賽活動帶著高額獎金,為了一圓蓋活動中心之夢的港邊鄉親,無不卯足全勁,果然社區動員力超乎過往任何活動,「我們分工執行的過程就像是一座機械平台般順暢,」連平日內斂的林銀河也不禁自豪地在網站上寫著:「這是社區營造極致經典的操作示範。」 「美麗台灣」活動或許其操作模式、內涵與意義都引起諸多爭論,但是對港邊社區而言,藉由這次的活動,已經讓社區組織逐漸摸索出一條更適於當地操作的社區營造手法,那是從更貼近民生的議題著手,擴大社區參與;以更輕鬆、寓教於樂的態度,和社區居民共同「玩」出一個可以實現的夢想。
與生命的翅膀相遇
「我不知道我們未來可以走到哪裡,但是我們珍惜曾經這樣付出過。」二○○四年八月,林銀河接下了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之職,聲明只做一任的他,語重心長的說出肩負這個重擔的心情。他的妻子,也是社區永遠的義工淑瑩,經常有人問她:你們的社區居民真的可以實現生態社區的願景嗎?她總是語氣堅定地回答:我絕不會去設定我們社區一定可以在兩年或三年內會跟上規劃報告的理想,但是若是努力二十年、三十年,就絕對可能的。我從來不認為社區做不到,我們應該要有這樣的希望和期待,才能陪社區做下去。
二OO三年四月,無尾港生態社區聯盟成立,他們攜手立下這樣的誓約:
「因為我們相信,
自己的環境要靠自己維護
合作相助,團結才能擁有更大的力量,
就像牽罟時召喚的螺聲一響起
大家都為了同一個目標前進。
無尾港地區有優美的風景和海岸線
珍貴的濕地和每年遠從千里而來的候鳥,
需要我們來守護。我們將以無尾港濕地的永續利用為目標,
一步一步,營造出無尾港生態社區的願景,
創造在地的綠色產業,讓居民生活在健康的環境,
並且重建屬於我們自己的文化自信心! 」
二OO五年春天,無尾港,一個讓人驚艷、隨時可以與生命的翅膀相遇的地方,因為有一群人是這樣為了圓生態家園之夢,而叫人流連……
原文發表於《台灣生態社區的故事》/新故鄉文教基金會2005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