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達卲的重建之歌 南投縣魚池鄉依達卲部落

撰文/林琮盛

   農曆三月初起,日月潭邵族的最大聚居地——日月村,即洋溢著播種祭的氣氛,今年的祭典除了參與的邵族老少外,更多了許多內心熱情卻面色凝重關心邵族坎坷命運的面孔。

   六名邵族女祭師喃喃念著敬祈祖靈保佑豐收的祭文後,帶著穿戴傳統服飾的孩子,去到部落傳統耕地,彎腰種下一顆顆象徵傳承邵族農業文化的陸稻種子。孩子也被族人虔敬肅穆的臉龐感染,彷彿知道,這是他們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在祖先耕耘過的土地,種下一個族群生命延續的小小願望……

 

內憂外患交相煎熬

   一九九九年九二一地震,造成人口數不足三百的邵族,百分之八十的族人家屋全倒或半倒。為了挽救族群流失的危機,邵族文化發展協會在十月十一日召開了部落會議,成立邵族重建委員會,商討災後重建的工作。

   為了建造邵族臨時屋,邵族文化發展協會理事長巴努.佳巴暮暮和謝英俊建築師積極奔走,向外募集資源。

   「長期以來受到漢化和強勢文化的壓迫,邵,這個族群早已七零八落。」謝英俊喟嘆。他希望藉由參與重建的過程,透過集體勞動來凝聚族人間的共識,重新找回傳統部落族人間相互提攜的社區意識。

九二一大震後,位於日月潭中,昔日遊客必登之地「Lalu島」(俗稱光華島),也受到重創。(攝影/顏新珠)
邵族播種祭時,長老與先生媽帶著穿戴傳統服飾的孩子,去到部落傳統耕地,彎腰種下一顆顆象徵傳承邵族農業文化的陸稻種子。(攝影/林琮盛)

   在謝英俊建築師團隊、族人與外界義工的努力下,透過自立造屋,邵族化的臨時安置所,讓邵族在重建初期新聞的曝光率大增,也讓許多人對於邵族部落重建有了新的期待。

   二OO一年,邵族正式被列名為台灣的第十族;也獲阿扁總統首肯,未來將還給邵族人的祖居地puzi,作為文化復育區。二OO二年,在當時擔任邵族文化發展協會總秘書羅永青的策劃下,以「文化復育」和「文化展演」為主軸的依達邵,獲選為重建區第二區社區營造中心營造點之一。

   然而在邵族組合屋區,中老年人因失業而陷入的消頹,年輕子弟因外流而帶來的沒落,還有整個環境的不確定性,讓這個「比黑面琵鷺數量還少」的族群,充滿著對於未來觀望的氣氛。而廣受媒體矚目的傳統公有祭場將被迫拆屋還地的抗爭事件,更消耗了邵族大部分的能量。

   這事件起於一九八三年,日月潭德化社辦理市地重劃,掌管祭場的陳進復長老的居所和祭場被縣府強制徵收。二十年來,陳長老多方陳情說明,但地震後,縣府還是將之公告拍賣,終於引發縣府要求陳長老將家宅與祭場拆屋還地的三角訴訟。

深具理想性格的謝英俊建築師(上圖),運用各界善心捐款,經由邵族子弟的參與和寶島義工團成員的假日協力,完成結合傳統工法與富含邵族文化意象的組合屋。(攝影/顏新珠)

潛藏在危機與轉機之間

  在一次次拆屋機具的迫近下,邵族人幾乎傾全族之力,號召抗爭,共同面對這樣的生存威脅。然而在祭場掌轄人陳長老抑鬱以終後,爭回失去的公有祭場,就由邵族文化發展協會組成的「爭取邵族公有祭場委員會」接手,選出協會理事丹俊傑擔任召集人。

   召委會不斷向各級政府單位陳情,揭發事件原委,爭取社會大眾的認同。但在邵族內部的協調會上,「誰有權力代表去做交涉」,卻意見不一,引發口角。

   其實,衝突表象的背後,潛藏著結構性的隱憂。震後第二年,作風強勢的協會理事長因做事少於和理事會溝通,導致雙方的關係漸行漸遠,最後淡出組織領導工作,邵文協的會務多半落在外來協力者羅永清身上。

   組織的真空,導致行政程序錯亂,總秘書變成必須同時擔負提案、決策、執行和核銷,這樣組織運作困境,終究壓垮協會和羅永清!

長久以來,邵族承載著歷史、經濟、社會與政治的不公,讓她們必須不斷地從抗爭中爭取關注與獲得合理對待,也從一次次的動員裡,凝聚邵族意識。(攝影/林琮盛)

民主之根難扎?

    邵族的子弟石祐任在歷經三十年的遊子生涯,地震後回到家鄉,經羅永清推薦,成為營造點的社造員。開過公司、幹過總經理、精通財務管理的石祐任,認為邵族要生存必須一則改革協會組織。另方面應該組織合作社,由邵族人共同經營。為了改革組織結構已到難以理性運作的協會,他毛遂自薦擔任「一個月的無給職總幹事」,希望短期內重新讓停擺的理事會動起來。

   然而,總幹事和總秘書之間,職務如何分權、角色如何分工、兩者又該如何合作、互補?雙方對工作態度認知的不同、對於未來方向的歧見,以及長久以來無法透過組織運作解決社務問題等因素,導致總秘書與總幹事終以相繼離職收場。而協會為了加速改造也申請提早改選理事會,導致組織呈真空狀態,所有會務都得等改選後方能由新理事會重新確認執行。

   二OO二年年底,邵族文化發展協會選出新任理事長,隔年也更換社造員。但新任理事長因為接任原民會邵族委員的職務而旋即常駐台北,理事會再度因群龍無首而遲滯停頓。邵族的會務只能仰賴跟文建會支薪的第二任社造員袁百興。

   面對再一次的組織真空,袁百興只能「謹守份際」地期待理事會主動開會,做成決議,再交付他來執行。但是無法議事討論、不敢授權負責,依然困擾著協會的運作。

每逢歲時祭儀,邵族各戶人家會把家傳的「公媽籃」請到負責祭儀之長老的門前祭場舉行隆重儀式。圖為一九九八年在陳進復長老家的祭場所拍攝的祭儀,為了保護邵族公有祭場陳長老抑鬱而終,但仍未挽回祭場被拆的命運。(攝影/顏新珠)
邵族宗教信仰的核心是祖靈信仰,邵族的每戶人家,都有一只內盛祖先遺留下來的衣飾、鍊子和珠子等物品的籃子,稱為「公媽籃」或「祖靈籃」,以代表祖靈的存在。(攝影/顏新珠)

在蠕動的節奏中尋找改變的契機

   邵族公有祭場於二OO三年三月底終於被縣府強制拆除了,而當初協調會中縣府允諾的「以地易地」,最後卻無疾而終。邵文協好不容易凝聚而出的改革共識,也逐漸潰去。

   文建會營造點計畫結束後,邵文協的組織更難以為繼,而呈現停頓的窘境。

   石祐任分析邵族發展的困境認為,邵文協最大的問題是「只有老闆,沒有員工,也沒有行動力。」二OO四年年底,邵文協趁理事會改組之際,也修改章程,將理事長與代表族群身分的邵族專門委員分開甄選,以去除無法同時兼顧部落與對外事務的積弊。而石祐任也在新任理事長的敦聘下出任總幹事,協助組織運作的暢通與行政庶務的處理。

   對於如何彌補邵族普遍性經濟困境的缺口,石祐任期待由產業振興,帶動文化復育與部落重建。因此他兩年多前就積極在部落串聯,希望組織一個部落合作社,藉由每位出資社員的投入和分工,一方面獲得工作機會,另方面也帶動社員參與部落事務。在石祐任鍥而不捨的奔走鼓吹下,終於合作社成立,也開始對外爭取部落工作機會的行動。石祐任發揮他過去組織經營的長才,把原本已經鬆散的人心重新凝聚回來。

   二OO五年初春,邵族如同被埋入土裡冬眠一年多的種子,終於以「蠕動」的速度,突破堅硬的地表,再見陽光。

地震後在組合屋教室中,邵族人認真地隨著長老學習母語。族人體認到,復育傳統文化才是邵族日後發展的根基。(攝影/顏新珠)

如果日月潭沒有邵族……

   然而,另一個殘酷的打擊接踵而至:地震後部落暫居的組合屋將被縣府要求限期拆屋還地,引發邵族人的強烈抗爭,聲明誓死抵抗。

   這起土地糾紛起源於一九七三年,當時南投縣政府以幫助邵族人設立山地文化中心,改善經濟條件為由加以徵收。但是山地文化中心並未發揮原來期待的功能,也沒有為邵族人帶來經濟改善的美夢。

   震後五年多來,邵族人在這塊臨時居所安頓,也以這裡為基地,從事各項文化復育的工作。但年初縣府即以土地所有人身分要求邵族人依法拆屋還地,並擬在此以BOT方式興建五星級休閒渡假旅館。

   即使介入協調的原民會提議由他們爭取經費租賃該地,再轉交邵族人繼續作為安置居民與文化復育區的折衷方案,縣府代表仍無法接受,僅以該組合屋用地早有使用計畫為由,希望中央儘快撥付屬於林務局管轄的一百五十公頃保安林地與水質保護區之土地,供邵族文化傳承之用。事件繼續陷入膠著。

   二OO五年,為了搶救邵族而成立的「全球邵友會」,集合海內外爭取族群平等公義的各界人士之力,以各種管道將邵族正面臨生死存亡的處境於國內外曝光,藉以喚起決策者的重視與尋求適當的解決。

假如日月潭沒有了邵族?假如邵族沒有保留傳統文化的精隨?假如邵族文化不能轉化為最具地域色彩的國際語言?那麼邵族與日月潭的未來發展恐將受到極大的侷限。(攝影/顏新珠)

   五月底,閣揆謝長廷親臨屏東原住民文化園區邵族傳統住屋落成典禮時宣佈:基於「關懷弱勢、文化優先」的立場,行政院要作邵族的後盾,要求南投縣政府停止拆遷行動……。邵族居民聞訊,終於鬆了一口氣。

   然而這場紛爭並未落幕;雖有投書、聲援、抗議、陳情,仍無轉圜。迄今,這場土地之火,恐怕還將繼續延燒。而邵族人的未來,仍在飄搖。

   依達邵的子民啊,雖然部落重建的步履維艱,雖然生存挑戰與打擊從未停歇;但是請不要忘記「向人間爭地、與歷史拔河」的豪情壯志,邵族的重建之歌,更等著你們,突破現狀,廣納百川,一代接一代的傳唱下去!

 

本文節錄自《地動的花蕊》一書/新故鄉文教基金會200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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